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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昨天晚上在前面的博文后面接着写的,后来因为玩得太晚,就没有接着写。

不如重新开一篇。

由于北岛《时间的玫瑰》中关于诗人的随笔本来是为《收获》写的世纪金链系列,这些文章在《收获在线阅读》中可以看到。

北岛在《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开头对里尔克有一个总评:

正是这首诗,让我犹豫再三,还是把里尔克放进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的行列。诗歌与小说的衡量尺度不同。若用刀子打比方,诗歌好在锋刃上,而小说好在质地重量造型等整体感上。一个诗人往往就靠那么几首好诗,数量并不重要。里尔克一生写了二千五百首诗,在我看来多是平庸之作,甚至连他后期的两首长诗《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诗》也被西方世界捧得太高了。这一点,正如里尔克在他关于罗丹一书中所说的,“荣誉是所有误解的总和”。

其中“这首诗”指的是《秋日》,一首里尔克年轻时写的诗。北岛明确地说,里尔克一生创作的巅峰,《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诗》,被西方世界捧得太高了,他觉得这是西方的误解。

如果普通人误解这些诗歌,还情有可原。最近我读了《三诗人书简》,收录了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以及茨维塔耶娃之间的通信。后两者对里尔克由衷佩服,而且很推崇那些“被西方世界捧得太高”的诗歌,我不太相信懂得德语的大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会加入误解的人群。

里尔克在后期陷入创造力危机,大约有十年没有作品,然后在读了法国象征派诗人瓦雷里的《幻美集》之后灵感被激发,写出了《杜伊诺哀歌》的剩余部分以及《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我们看看《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第一部分的第一首。

那里升起过一棵树。哦,纯粹的超升!

哦,奥尔弗斯在歌唱!哦,耳中的高树!

万物沉默。但即使在蓄意的沉默之中

也出现过新的开端,征兆和转折。

沉静的动物离开自己的巢穴,

奔出澄明消溶的树林;

它们内心如此轻悄,

绝不是缘于狡黠和恐惧,

而是缘于倾听。咆哮,嘶鸣,尖叫

在它们心中似乎很微弱。

哪里没有草棚,收容最隐密的要求,

田里没有牺居,它缘于此要求,

带一条穿廊,廊柱震颤不已,

你就为它们创造聆听之神庙。

张曙光译

再看看两种英文翻译
Tree arising! O pure ascendance!

Orpheus Sings! Towering tree within the ear!

Everywhere stillness, yet in this abeyance:

seeds of change and new beginnings near.

Creatures of silence emerged from the clear

unfettered forest, from dens, from lairs.

Not from shyness, this silence of theirs;

nor from any hint of fear,

simply from listening. Brutal shriek and roar

dwindled in their hearts. Where stood a mere

hut to house the passions of the ear,

constructed of longing darkly drear,

haphazardly wrought from front to rear,

you built them a temple at listening’s core.

translated by Robert Hunter, 1993

Hunter说他的这组翻译在节奏和韵脚上最接近德文原作。十四行诗本来在押韵的形式上有一定要求,而里尔克在这组诗中将十四行韵脚的可能推向极限。中文翻译如果要照顾到韵脚,就得牺牲语言节奏甚至内容,所以我赞成在翻译十四行时不用押韵。而节奏和原作的语言张力必须在中文中体现出来。另一种英文翻译是
A tree ascended there. Oh pure transcendence!

Oh Orpheus sings! Oh tall tree in the ear!

And all grew hushed. But in that very silence

a new beginning, sign and change appeared.

Quiet creatures gathered from the clear

unhurried forest, out of lair and nest;

and so it must have been, their stealthiness

was not born out of cunning or of fear,

but just from hearing. Bellow, cry, and roar

seemed tiny in their hearts. And where before

there barely stood a hut to take this in,

a hiding place of deepest darkest yens,

and with an entryway whose doorposts trembled -

you built for them an auditory temple.

translated by H. Plowman

两个英文翻译很不同,中文翻译更不同,我觉得中文翻译诗歌的节奏感不如英文,有的地方显得罗嗦了一点。我尝试翻译如下:

树在生长,哦纯粹的超越

奥尔甫斯在歌唱!耳中的高树!

万物沉静,而在沉静中

变化的种子和新的开端降临。

无言的动物奔出明净开朗的森林

奔出它们各自的巢穴。

并非出于他们的害羞和静默;

也不是出于他们狡黠的惧怕,

而是出于倾听。野兽的咆哮和尖叫

在心中衰颓。那里立起一个

容纳听觉欲望的木屋,

最深最暗的热爱的隐秘之所,

一个立柱在它的进口震颤-

你在那里为他们建起听觉的神殿。

毫无疑问,张曙光的倒数第二段的最后一句“哪里没有草棚,收容最隐密的要求”是误译,和英文“hut to house the passions of the ear”或“there barely stood a hut to take this in”的意思正好相反。对比最后一段,中文翻译和两种英文翻译各不相同。我的翻译采取第二种英文翻译。张曙光的最后一句“你就为它们创造聆听之神庙”中的“之”和前面的现代汉语语感不同,有些别扭。其实我也用了“之”,在“隐秘之所”中,原因是现代汉语里也没有“隐秘的所”的说法,这种说法倒是五四时代常用的。换言之,我觉得我们应该尽量避免用不常见的单字的名词,而在单字名词前面加“的”更是文艺腔十足。而“之所”勉强可以看作双字名词。

无论是arising,还是ascended,都是升起的意思,张曙光翻译成升起,我本想也这么做,最后还是用了“生长”,更加诗性的词。生长虽然不是直观的升起,但诗性的语言可以这么理解。张曙光的翻译明显有些罗嗦,例如“但即使”,我用简单的“而”。

北岛说“诗歌好在锋刃上,而小说好 在质地重量造型等整体感上”,是一种对诗歌的理解。我觉得Alice Oswald说“诗歌是到达目的地后的舞蹈”,而小说和散文本身是“到达目的地的过程”更准确。所以,一首诗歌的高下,不看它的内容,而是看它的表达的方式,也就是说,形式最为重要。我们对西方诗歌的翻译常常犯了一个大忌,就是只想传达内容,忘记了诗歌本身是一种歌唱。

这首《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就算我的第一个翻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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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淼

李淼

341篇文章 6年前更新

男,1962年10月出生。中山大学天文与空间科学研究院院长,研究方向包括超弦理论、量子引力等。 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1984年在中国科技大学获理学硕士学位,1988年在该校获博士学位。1989年赴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波尔研究所学习,1990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90年起先后在美Santa Barbara加州大学、布朗大学任研究助理、助理教授,1996年在芝加哥大学费米研究所任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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