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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文景》写的书评,勿转)

在这个从大学就要认真学哲学的国度,似乎每个人都是哲学家。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因为凡是被灌输过唯物论和辩证法的人觉得哲学就是那些大而无当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夸夸其谈。这个被洗脑过程也使我在很长时间内厌恶哲学,觉得哲学家就是那些研究不了科学,同时又不愿意去从事实际工作的人。所以,这种洗脑做到的恰恰相反,是一种反洗脑的结果。

这种情况即使在我回来后的几年中也没有发生改变,例如,在回答一个报纸关于哲学与科学关系的时候,我说过:“如前所述,物理学就是自然哲学,最原始意义上的哲学。当然,哲学也包含与物理学无关的研究对象,如美学。我们不能用物理学标准来判断一些对象,如哪位歌唱家更好,哪位画家做得更好。” 这样地看待哲学,自然很“古典”,与二十世纪哲学完全脱离。这种脱离其实就是我们的哲学教育的后遗症,但我在那时也并非完全不知道二十世纪出现过大哲学家,例如我说:“哲学如果脱离科学,就完全是书面上的东西,如西方的后现代哲学。20世纪最好的哲学家如维根斯坦都很懂科学,维根斯坦本人研究数理逻辑。现在的哲学家来自于心理学、语言学,等等非常需要技术的学科。中国式的从哲学系到哲学系的研究哲学的方法,根本过时了。” 从这段话中我看到,我那时对哲学的观点还是古典的,认为哲学要“概括科学”。

是维特根斯坦改变了这种古典哲学观,哲学不再是形而上的思考和追问,这位二十世纪的哲学天才说,哲学就是做科学所能做的之外的工作,或者,哲学只是为了一个科学问题出现之前做准备。哲学不再是实证的,而是澄清语言的混乱,使得我们的言说变得清晰。维特根斯坦甚至说,如果我们能够清晰地表述一件事,那么两位哲学家之间就不会发生争论。所以人们往往说,维特根斯坦完成了哲学的语言转身,在维特根斯坦之后,哲学不再研究传统的那些形而上问题,哲学家也不再是无所不知的建立哲学体系的人,他们只分析概念,澄清语言。

因为我写诗,在阅读维特根斯坦著作以及关于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之前,我就知道维特根斯坦热爱艺术,热爱诗歌。在他年轻时,具体说是二十五岁时,他的钢铁大王父亲去世,他将自己分得的一笔财产的一部分赠给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和特拉克尔。据说,终其一生,他都在阅读特拉克尔。

 

维特根斯坦也许不是诗人,但他的经历说明他不是那种传统的经院哲学家,生活方式与传统哲学家背道而驰,也与任何学科的科学家完全不同。他没有系统地阅读过哲学史,在完成他的第一部重要著作后脱离学术界,作为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兵到师范学校学习,然后去奥地利南部山区教小学。他是托尔斯泰精神的实践者,希望从农村开始改变穷人,内在地改变学生,教他们数学和语言,和他们一起读经典,读《圣经》。然而他的教学方式不被当地人所接受,1926年,那一年他三十七岁,离开了学校回到自己的家庭。

维特根斯坦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诗人,他理解诗人,例如在多数人发现特拉尔克之前看到了这个奥利地伟大的黑暗诗人的天才。他在一次大战战争间隙中写出的《逻辑哲学论》用格言体写成,这很类似诗歌,虽然整本书是一般诗人和文学家无法读懂的逻辑陈述。这种格言体倒使我想起中国今天派的某些诗人,例如北岛。当然,维特根斯坦在这本书中试图澄清的不是生活或心灵产生的任何问题,他在重新定义哲学。

从乡村学校回到家庭后,维特根斯坦做了短暂的建筑师,为自己的姐姐设计住宅,与维也纳逻辑实证主义学派接触。但他注定是一个诗人式或艺术家式的哲学家,与维也纳小组成员无法正常交往,虽然后者错误地将他的书《逻辑哲学论》奉为逻辑实证主义经典。在听了数理逻辑学家布劳威尔一个讲座后,他决定重新正式地回到哲学,再去剑桥成了小他十七岁的师弟拉姆塞的博士生,以已经发表的《逻辑哲学论》作为博士论文获得博士,留在三一学院教学,直到1939年才接替摩尔成为哲学教授。五十岁上成为教授在英格兰并不稀奇,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学术体系,即使如此,维特根斯坦是不情愿地成为教授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维特根斯坦想在学术圈外找一个工作,1941年变成一位盖斯医院的药房勤务工。在此期间他完成了关于数学哲学的《哲学研究》,这本书完全不同于他的早期著作《逻辑哲学论》,在这本书中他回到了日常语言,他认为《哲学研究》是对《逻辑哲学论》的反驳,两本书应该一页一页地对照地印在一起。1947年他辞掉哲学教授,在爱尔兰撰写了《哲学研究》的第二部分。

关于以上种种,以及维特根斯坦的生活、研究和工作细节,我们可以从大部头传记《维特根斯坦——天才之为责任》中读到。我们不仅能读到以上的这些,还能了解到与维特根斯坦交往的当时的知识界的各种人等,甚至维特根斯坦的恋爱生活以及同性恋故事。

一部好的传记,不在于它如何细细列数主角的出身家世和生活经历,而在于写出主角的心灵历程。如果主角是一位人类知识史上的主要创造者之一,那么结合主角的生活际遇写出他的思维历史才是这本传记的价值所在。我可以列举出阿伯拉罕·佩斯的《Subtle is the Lord》以及《Niels Bohr’s Times》为物理学家传记的典范,这两本书分别是爱因斯坦和玻尔的传记,两本书在长度上比《维特根斯坦传》稍短,而后者确实比较接近我喜欢的这两本物理学家传记。这位作者也很类似,佩斯本人是物理学家,认识爱因斯坦和玻尔。《维特根斯坦传》作者瑞·蒙克虽然不可能认识维特根斯坦(蒙克出生于1957年,而维特根斯坦在1951年就去世),他却是研究数学哲学以及分析哲学史的。所以,这本传记获得1991年Duff Cooper奖就不意外了。Duff Cooper奖是奖励给在历史、传记、政治科学和诗歌领域中最好的英语和法语作品的。

维特根斯坦是一位改变思想史的人,我们不仅要了解他的哲学,最好还是了解一位这样的人如何生活的,他是罕见的知行合一的人,一位本质上的诗人,而不是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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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淼

李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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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1962年10月出生。中山大学天文与空间科学研究院院长,研究方向包括超弦理论、量子引力等。 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1984年在中国科技大学获理学硕士学位,1988年在该校获博士学位。1989年赴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波尔研究所学习,1990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90年起先后在美Santa Barbara加州大学、布朗大学任研究助理、助理教授,1996年在芝加哥大学费米研究所任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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