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我们知道,从数十亿公里开外看过来,地球不过是一粒暗淡蓝点;我们也知道,从宇宙的角度看,甚至银河系也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星系。人类自从哥白尼革命以来便越来越被边缘化,不仅被逐出伊甸园,也被逐出宇宙中心,我们不过居住在一颗不起眼的行星上,而据天文学家说,这样的行星在银河系中到处都是。

但是,最近几年,我却变成了人类中心主义者,认为人类至少是银河系中唯一的智慧生命,人类能够出现是奇迹中的奇迹。

抱着这种观点,我去阅读最近很火的一本书,据说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这本书的作者以色列人尤瓦尔·赫拉利确实从一种与众不同的角度来看人类的历史,将人类看成一种经历过数次革命最终占领地球的动物。他从认识革命谈起,谈到科学革命,最后谈到拥有智慧设计能力的人类的未来。

总的说来,我很喜欢这本书,因为作者给我们提供了看待人类历史的完全不同的视角。我不想写书评,这篇文章不过是读书笔记之一,也就是说,我希望将来还能写之二和之三。

赫拉利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观点是,农业革命并不是人类的进步,也没有为人类带来进化的优势。在他看来,农业革命的进步是历史上最大的一桩骗局。

在中文版的第79页上,作者写道:“学者曾宣称农业革命是人类的大跃进,是由人类脑力所推动的进步故事。他们说演化让人越来越聪明,解开了大自然的秘密,于是能够驯化绵羊、种植小麦。等到这件事发生,人类就开开心心地放弃了狩猎采集的艰苦、危险、简陋,安定下来,享受农民愉快而饱足的生活。

这个故事只是幻想。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人类越来越聪明。早在农业革命之前,采集者就已经对大自然的秘密了然于胸,毕竟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非常了解自己所猎杀的动物、所采集的食物。农业革命所带来的非但不是轻松生活的新时代,反而让农民过着比采集者更辛苦、更不满足的生活。狩猎采集者的生活其实更为丰富多变,也比较少会碰上饥饿和疾病的威胁。确实,农业革命让人类的食物总量增加,但量的增加并不代表吃得更好、过得更悠闲,反而只是造成人口爆炸,而且产生一群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精英分子。普遍来说,农民的工作要比采集者更辛苦,而且到头来的饮食还要更糟。农业革命可说是史上最大的一桩骗局。”

作者认为,在农业革命之前,也就是大约一万年前,小麦不过是许多野草中的一种,现在,种植小麦的土地面积大约是英国国土的十倍,因此小麦操纵了人类、为其所用。同样,农业革命之前,只有很少的绵羊、牛、山羊、野猪和鸡,现在,全球有十亿只绵羊,十亿只猪,超过十亿只牛,超过250亿只鸡,就DNA的拷贝数来说,农业革命是这些动物的胜利。

因此,农业革命的结果,不是人类驯化了农作物和家畜,是后者驯化了人类。想一想,这确实是一种看上去成立的结论。

在《人类简史》中,赫拉利没有进一步论证工业革命也是一个骗局。但是,自从有了机器,工人开始脱离土地不再日落而息,晚上也要上班了。经过第三次工业革命,出现了所谓白领阶层,这些人虽然不再从事体力劳动,但加班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体力劳动的工人。我们完全可以推广赫拉利的论证,认为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使得人类成为机器的奴隶,第三次工业革命让一部分人成为计算机和手机的奴隶。我本人过去一年颈椎出现了一点问题,看来正是这次革命带来的恶果。

所以,我们可以像赫拉利那样下结论说,不仅农业革命是一大骗局,所有工业革命也是骗局。如果说农业革命是农作物和家畜的DNA的胜利,那么工业革命就是机器和集成电路的胜利。这第二句话让我们感觉有点怪怪的,如果说道金斯“自私的基因”说成立,那么,难道机器和集成电路以及芯片也是自私的?

在这个笔记余下的部分,我打算从自私的芯片这个点开始分两层来反驳赫拉利的惊人的说法,也就是说,农业革命不是骗局,是人类实实在在的进步。

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在很大程度上是成立的,这个理论的中心观点是,演化的选择过程就是基因的扩撒过程。基因以复制为目的,任何生物,微生物也好,植物和动物也好,它们适者生存的“目的”就是尽量复制自己的基因,这也包括人类。当然,基因并不会思考,也没有人类意义上的目的,比如说一个人类个体体会不到自身基因的强烈复制渴望。人类唯一可以直接体验这种渴望的也许就是性需求,当然,性在人类这里已经远远超过了传宗接代的目的和功能。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只不过是基因的载体。人有思想,有感情,有情怀,甚至还能理解宇宙以及追问生存的意义以及宇宙的起源,一个简单的基因不会。类似地,所有物体都是由分子组成的,但分子本身不能体现某个具体物体的用处和价值。一堆同样多但是杂乱的分子不等于一部iPhone,同样,一堆同样多但是杂乱的分子不等于一本《哈姆雷特》。用时髦的话说,很多东西在不同的层面上是呈展出来的。在不同层次上出现不同的概念,我们可以从这些概念理解这个层次的现象,这些概念和现象不能被还原成一个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

有人这么评论道金斯:“在道金斯的原始著作中,复制者(基因)和载体起着不同却互补的作用,它们在自然选择中同样重要,不过,当道金斯继续宣扬他的理论时,载体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在后期写作中,道金斯竟然认为只有表型性状才是本质的,完全独立于其所组成的载体(动物或人)。因此,当道金斯声称‘载体’这个词的应用不是为了赞扬它而是为了埋葬它……道金斯就成了基因还原论者。”

如果有一天我们声称,地球上所有存在的电脑中的芯片的基本组成部分超过了所有动植物的基因数,因此机器才是最成功演化“生命”,这就将道金斯和赫拉利的观点推进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果我们真相信基因或细胞才是价值所在,那么一头大象的价值要远远超过一个人,一头鲸鱼的价值要远远超过大象(动物细胞的大小基本相似)。

赫拉利对农业革命不满的第二点是,它使得人类生活得更加辛苦,不再像采集狩猎时代那样优哉游哉地诗意般栖居在大地上。关于这一点,也许他有化石证据,例如人类的腰椎出现了问题,人类寿命更短了,等等。但是,经过农业革命,人口数量从而人类基因数量不是大大地增加了吗?从道金斯的观点看,人类虽然被小麦和家畜“驯化”了,毕竟也是成功者。

我当然不会认同人口的增加等同于人类的进步。我只是想问,如果没有农业革命,能有后来的工业革命以及导致工业革命的科学革命吗?如果没有科学,我们也许还生活在田园牧歌以及浪漫的原始宗教时代,我们确实离自然很近,但离自然的真相却很远。我想,多数人不会认同放弃每个工业革命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人类简史》对科学本身也有比较悲观的论调,这留着下一个“读书笔记”来批评吧。

本文曾发表于《腾讯·大家》。

话题:



0

推荐

李淼

李淼

341篇文章 6年前更新

男,1962年10月出生。中山大学天文与空间科学研究院院长,研究方向包括超弦理论、量子引力等。 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1984年在中国科技大学获理学硕士学位,1988年在该校获博士学位。1989年赴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波尔研究所学习,1990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90年起先后在美Santa Barbara加州大学、布朗大学任研究助理、助理教授,1996年在芝加哥大学费米研究所任高级研究员。

文章